晚明士人中存在着一种普遍推崇明太祖并阐扬明太祖思想的情形,这种推崇和阐扬不仅限于思想界,也流泛于文人群体比如公安三袁中。在当时的阳明学士人群体中则尤为引人注目,泰州学派的罗近溪、杨复所一脉皆在其中,以卫道闻名的耿定向之弟子管东溟也是当时推
晚明士人中存在着一种普遍推崇明太祖并阐扬明太祖思想的情形,这种推崇和阐扬不仅限于思想界,也流泛于文人群体比如公安三袁中。在当时的阳明学士人群体中则尤为引人注目,泰州学派的罗近溪、杨复所一脉皆在其中,以卫道闻名的耿定向之弟子管东溟也是当时推崇明太祖的急先锋,这一思想现象可以命名为“明太祖情结”。这一现象不但对于理解阳明学的衰落至关重要,而且也内涵了晚明阳明学与明代政治的隐秘关联,是理解儒学对于政治秩序与道德权威关系的看法的极佳窗口。对这一现象的探讨至今尚少,就笔者寡识,仅吴震教授所著《泰州学派研究》一书提及,余英时先生《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》一书亦未涉及。本文以晚明王门中颇富影响的杨复所和管东溟为主要分析对象,旁及复所之师罗近溪、王龙溪之弟子周海门,以及罗杨师徒的共同好友、同时也是晚明四大高僧之首云栖祩宏的弟子虞淳熙。[1]杨复所和管东溟是阳明学发展至末期的思想界巨子,以其为分析的中心对象,最能显现阳明学士人“明太祖情结”的极致。希冀本文的探索可以为研究阳明学的政治维度、思考儒家与政治的深层关联提供助益。下文分别从三教并行、孝弟与礼法、心学与道统三方面揭示这一现象的内在思想意涵,最后反观晚明阳明学与政治之关联,并从权威与秩序关系的政治哲学角度予以分析。GXq
明太祖朱元璋GXq
一、三教并行GXq
明代的三教关系论,有其背景渊源,从思想文化的背景上说,实则承接了宋、金、元三朝之遗产。从社会现实背景来说,明太祖的三教合一思想或者政策(imperial syncretism),与元明易代之际的历史背景和其开国谋臣的思想有着莫大关系。元代是多民族的一个朝代,多种信仰并存,故而兼容并包、并行不悖便是必然的统治选择。而朱元璋身边的名臣,如宋濂、王禕、刘基都是兼通三教的人物。如王禕曾为李纯甫的《明道集说》作序。明太祖朱元璋在为《道德经》和《心经》作注时,当时的翰林学士沈士荣(生卒不详)即在旁为皇帝做助手。而沈士荣为《续原教论》的作者,此书中即有一篇《三教论》,批评韩愈之辟佛。而且,明太祖之建造有佛教意味的“观心亭”,也与沈有关,因为《续原教论》中有一篇名为《观心解》。晚明主张三教融汇的管志道即作有《续原教论辨》,并认为明太祖之“天下无异道,圣人无二心”“斯言若有不满朱子之辟二氏也者。”[2]而明太祖作《拔儒僧入仕论》且以此为国策,则是受了宋濂之影响,在太祖定此国策之前,宋濂曾任用有丰富儒学知识的僧人为政。[3]GXq
被誉为汉代以降得统最正者的明太祖朱元璋,正是结合立基于当时的背景,而形成了自己的三教观。就明代三教之发展影响最大者,堪称是树立了典范之文本,即当首推明太祖所作《三教论》,其中言“天下无二道,圣人无两心。”以此为三教并立提供依据。在这篇在明代影响甚深的文字中,明太祖仍然沿循了以儒为主,以佛道为辅的策略,认为佛道二教可以阴翊王化,暗助王纲。他并不认为佛道二教与儒家相违背,而是认为三者是互补的。概括明太祖的三教政策,从对有明一代学术思想发展之影响来说,其要点有四:GXq
一、三教一道。教虽三分,其道则一。GXq
二、三教同发自本心,一心可以涵括三教。GXq
三、佛道二教可以阴翊王化,故佛道二教是经世、出世合一的。换言之,既然天下无二道,那么真正的道就是世出世法合一之道,儒家也当是可以了生死、证觉悟之教。GXq
四、在三教关系中,虽然说三教同道,但归结言之,太祖是以儒为主,以佛道为辅。此自观其所注《道德经》及《心经序》即可知。GXq
这就形成了为阳明后学所认同标榜的“三教归儒”说。明代后期特别是16世纪在出版界出现了印制太祖文集的高潮,正与此不无关系。[4]在这四点之中,前两点实则在宋元时代就已流行于世,故第三、第四两点方是明太祖三教观之中心。这后两点之中,又当以第三点最为关键。这是因为,杨复所、管志道、周海门等阳明学士人一反上自程朱下至王阳明、王龙溪关于“释氏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”的论调,转而主张三教皆是经世出世合一之教。故此点可以说是晚明时期阳明后学三教观出现的新态度。这种态度的背后蕴含了心学与明代专制政治结合的味道。[5]GXq
杨复所即从世法与出世法的角度论述了佛不当辟这个问题:GXq
夫儒之学以经世也,而苟不能知出世法则亦不足以经世,古之真儒必明于出世之法。吾儒出世之法何也?‘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’是也。……故圣人于物也无畔,援有天下而不与也。佛之学吾不知其详也,然考西方之典……然则出世者,佛学之名也,尽其所以出世之实,恰与经世法类焉。经世者,亦儒学之名也,尽其所以经世之实,亦恰与出世法通矣。天地间宁有二道乎哉?[6]GXq
在他看来,不论是儒教,还是佛教,都是既经世又出世的,是世法与出世法的统一。不可执儒佛之名而不究其实。他认为佛教的“明心”之说,正是治天下国家的关键。他说:GXq
儒者类以了生死观佛,而诋其不可以治天下国家。夫心明而不可以治天下国家,是目明而不可以视,耳明而不可以听,岂事之理哉。愚谓佛学经世之极者也,而不与世为偶。[7]GXq
佛教不与世为偶,是指与俗儒之学不同。俗儒之学是“有为之法,有漏之因”。而真正的圣人之学,包括佛学与孔孟之学,则超越了“有为之法”,是世法与出世法的统一。他赞赏佛教“直指人心见性成佛,与吾孟氏‘道性善’、‘称尧舜’同功”;佛教见性成佛之说,是“使人自知自胜,自兢业自笃恭”,对于修身、治世都有着说不尽的益处。这正与孟子所说“行有不得于者,皆反求诸己,其身正而天下归之”的说法同理,二者皆可由是而造孔圣“见过自讼”之域。[8]这便是杨复所所说的佛教的治世之功。GXq
在专门注释明太祖著述的专书《训行录》中,杨复所注解《三教论》,认为儒学是“阳德”,佛道是“阴德”,正如“天道至大者,在阴阳二气不可阙一,故曰皆天德也”。[9]这正是发挥明太祖所言“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”之意。他最后总结说:“(三教)济给之理岂不一乎?世人皆愚,恒赖三教以化之。一有智者,必为三教摄受,为将来教主。自三教立而生人之命脉有所系矣,然非我高皇聪明之大,安能洞见其然而处之各得其宜哉。皇极之敷言曰:‘无偏无诐,无作好,无作恶’。上下万亿年,求其尽之者,高皇而已。”[10]这段话极言明太祖使三教并立、各得其宜之功。推阐其意,孔子、释迦、老子各为儒、释、道三教之创立者,是三教分立时的教主,而明太祖则是合三教、“摄受三教”的教主。GXq
与杨复所类似,管志道也通过追溯三教并立之历史以证明太祖汇合三教之功绩:“开辟后既有人伦,未有文字,此山一开于羲皇之斧,而八卦立。立象后,既有文字,未有删述,此山再开鬻宣尼之斧,而六经垂。六经既垂,二氏之章亦烂,出奴入主,未有折衷,此山谁开,此斧谁握?则我太祖高皇帝其人已,其经纶三教大旨,略见于《御制文集》中,主则不主二氏,而主孔子;奴则不奴二氏而两宾之。妙哉!圆其宗而不圆其矩,鼎其教而不鼎其心,真是独握分阴割阳之斧,重开世出世间之山而御天立极者,自是道术之荆榛尽辟,而羲文周孔不得专美于前矣。”[11]此段之意可概括为:(1)佛道二教并不在道术之外,而就在道术之中,是自天地开辟、伏羲画卦以来之大道发展的必然结果。之所以如此,正是因为三教一道,三教一心,心同道同;(2)以儒为主,以佛道为宾。因此,不可以出主入奴之态度对待佛道二教,而应平心而论,客观看待。所谓宾,即与主为和平共处关系,而非对立争斗关系。此主宾共处之关系,即是三教鼎立;(3)合前两点即成为“圆其宗而不圆其矩,鼎其教而不鼎其心”,而正是明太祖将此点揭出,故足堪媲美伏羲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之圣。GXq
二、孝弟与礼法GXq
从孝弟与礼法的角度以证明太祖之神圣,亦与明太祖的三教鼎立政策有关。前文已经说明,太祖以儒为主,强调三教共同治世之用,自然要突出人伦礼法之重要性。杨复所与管东溟论述三教皆是经世出世合一之教,其要点亦在于此。而这一点也正是与前人的不同之处,是明代三教融汇说之创获处。GXq
复所在论证三教一道时,其一大论据便是从孝弟出发,阐发“三教皆为爱身之教”。他在《三经序》(三经指《道德经》、《孝经》、《圆觉经》)一文中,他对此做了详细的申述:就儒家而言,“孔子言孝,自不敢毁伤始,而推极于不敢恶、不敢慢、不敢遗小国之臣、不敢侮鳏寡、不敢失于臣妾妻子。”这段话正是出自《孝经》,《孝经》之所以言不敢恶慢他人,是因为“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”,孔子讲“仁者爱人”,正是这个道理,“爱其身必自爱人始”。但儒家之说容易导致过分看重身体发肤的缺陷,即“其视体肤重矣”。杨复所说,道家恰可克服这一点。《道德经》说:“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”这是说,“无私也,故能成其私。不自生也,故能生”,这才是真正的“不敢毁伤”。但他又批评老子说的“吾之身见在也,而安能外之,而安能无知之”,不能解决为何“外身”和“后身”的原因[12]。而佛教的缘起说正能去道家之弊。佛教认为世界是由水土火风四大中外和合而成,人亦如此,故身是妄身,心亦是幻。若人能舍妄归真,离幻即觉,了知身为假合,心为妄缘,那么,就不会产生是非无明之见与善恶爱憎之情,“夫既无憎爱,即能平等行慈,不受死”,能够平等地对待大千世界芸芸众生,不受死亡之苦。杨复所认为,这才是“不敢毁伤之至也”[13]。他又总结说,三教各有不同的爱身之说,就犹如皆要操舟以渡河,只是操舟的方法不同而已。“人诚能离幻,即能外身,人诚外身,即能爱人”,离幻是佛教爱身之说,外身是道教爱身之说,而爱人则是儒家爱身之说。总言之,三教相互为用,“皆以善爱其身为教”,其“爱身一而已矣”[14]。以孝弟出发论证三教一道,使得这篇《三经序》有着呼应明太祖《三教论》的浓厚味道。GX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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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言及孝弟,自然要涉及明太祖的《教民榜文》中的“圣谕六言”:“孝顺父母,尊敬长上,和睦乡里,教训子孙,各安生理,毋作非为。”有明一代,太祖之“圣谕六言”一般都是乡约制度的必备一环,故在士人阶层中,这是体现太祖文治武功的具有标志性的内容。罗近溪作有《六谕翼》,近溪之师颜钧则著有阐发明太祖“圣谕六言”的《箴言六章》。杨复所在其最重要的著作《证学编》、《巡行录》中都在开首先附列近溪之《六谕翼》,足见他对近溪孝弟慈之学的认肯和对太祖圣谕的推崇。其中的一段文字最能表达罗、杨师徒的心意:GXq
高皇圣谕数语,直接尧舜之统,而兼总孔孟之学者也。……高皇天纵神圣,德统君师,只孝弟数语把天人精髓尽数捧在目前,学问枢机顷刻转回掌上,以我所知,知民所知,天下共成一大知也。以我所能,能民所能,天下共成一大能也。知能尽出天然……太祖高皇帝独以孝弟慈望之人人,而谓天地命脉全在乎此者,则真千载而一见者也。[15]GXq
这段话对明太祖的推崇无以附加,且热情洋溢,非可以阿谀奉承之辞视之。之所以如此,显然与罗近溪之“以孝弟慈为宗”的思想主张有关。此处所言“知能尽处天然”,即是指孟子所说的“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,及长无不知敬其兄”的孝弟,也即良知良能。所谓“天下共成一大知、一大能”,即是近溪所说的以孝弟慈而“联属天下为一身”的“明明德于天下”。[16]GXq
与罗、杨师徒之侧重从孝弟角度阐发明太祖之学不同,另有一些学者则从礼法的角度做了论述。管东溟的“圆宗方矩”说正是其一,这一主张正是直接受启自明太祖的三教鼎立主张。他说:“圣祖之经纶大经,……理则融三为一,不与其相非。教则鼎一为三,不与其相滥,而主宾自有在焉。大意见于《御制三教、宦释》二论中。”[17]此处的“理融教分”,正是“圆宗方矩”,故其又言:“圣祖总理三教,方其矩而圆其规,真百王中之杰出者也。”[18]所谓教不可相滥,正是要保存儒家之礼仪伦常,使其不为佛教、道教遗弃人伦、隐遁山林的思想所侵夺。且值得注意的是,管志道的圆宗方矩、理一教三说,正与他对礼的推崇一致。礼为儒家之教,既然教不可混,则所谓礼教、所谓三纲五常就必须绝对地予以维持。他说:“圣人之学智欲崇而礼欲卑。凡禅门所诠三袛劫中行菩提道,皆礼卑中事。凡禅门所诠三祗劫中行菩提道,皆礼卑中事,而不可纤毫漏也。”[19]此言正是明太祖以佛道阴助王纲之意。可见,管志道的三教融合主张正蕴含了他维护礼仪纲常的思想。论者多以晚明阳明学士人主张三教融汇便是荡灭礼法,其谬之甚于此可见。否则,管志道批评当时士人“以狂儒藐时王”[20]的说法便无法理解。GXq
周海门则曾在与弟子讲学中,从刑律的角度做推演,表露其对于《大明律》的推崇,《文录》记载:GXq
偶论律法次,先生曰:《大明律》亦不可不看,中间轻重出入,俱从天则自然所定,稍减稍增,便不惬快,圣帝明王之心如此,匹夫匹妇之心亦如此,执法人之心如此,犯法人之心亦如此,是一部《春秋》,亦是一部《易经》,即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都在里许。众惕然曰:是。[21]GXq
在他看来,洪武时期制定的《大明律》竟然是“天则自然所定”,请注意,此言正是王阳明所说“良知上自然的条理”之意,也即是说,《大明律》中所条列的律法皆出于本心自然、本心之天理。而在心学看来,六经皆是“吾心之记籍”,故而《大明律》也就有着与六经同等的地位,由此即可推论说,六经皆在《大明律》中。[22]GXq
另外,莲池大师云栖祩宏的弟子虞淳熙(1553-1621),也是罗近溪、杨复所的好友,他在羽翼《孝经》的《斋戒之目》中专列《五刑章之目》一篇,以与《孝经·五刑章》对应,但饶有兴味的是,此篇的基本内容正是采自明太祖所制《圣谕六言》和《大诰》,后者正是明代的刑律,《大明律》与之内容多有相近。[23]这种以律法之书《大诰》注解《孝经》的做法,亦正是要塑造《大诰》的经典地位。而经典是为政治国之依据,故将明太祖的《圣谕六言》、《大明律》、《大诰》等塑造为具有经典性质的典籍,不仅是对于明太祖文治武功的高度认可,同时也就意味着将“时王”之一代法典视为具有永恒之道的意味,明太祖本人也就自然成为道统的传承者。GXq
晚明士人的“太祖情结”:朱元璋竟成“三教教主”?www.westtour.net/ls/20170505/41557.html